残阳将"清音坊"匾额浸成琥珀色时，柳明川的指尖正抚过古琴残片上的冰裂纹。那纹路像冬夜冻裂的湖面，在暮色里泛着幽微的光——当他看清断纹间隐约的梅花脉络，茶盏从膝头跌落，碎成十九瓣月光。
"三张银票换堆碎木头？"学徒阿青的汗滴砸在青石板上，映出柳明川颤抖的倒影。老匠人将残片举过眉梢，琥珀色的光斑里，百纳琴特有的木纹如老树根须般盘结，"雷氏'梅花断'讲究'一裂三颤'，你看这纹路走势，像不像寒梅破雪？"
工坊里的七盏油灯烧尽了三斤灯油。柳明川跪在砖地上拼合二十八块残片，月光爬过他微驼的脊背，在缺口处织出半张琴的轮廓——龙池凤沼的位置黑洞洞的，像古琴张着嘴，要吞下三百年光阴。
"得用雷击青桐。"他的指尖在茶渍地图上划出蜀道，"万历年间《琴考》说，凤凰木需经九雷而不死，木芯带金纹者为上。"阿青看见师傅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根，想起三年前秦岭雪夜，柳明川抱着冻裂的"春雷"残片，在山神庙里哭成泪人。
蜀道的雨帘如刀。当山洪裹着巨石砸下来时，阿青听见粗粝的草绳擦过师傅腰间的声响。他们在岩洞里醒来时，火堆旁的蓑衣老者正用短刀削桐木，木屑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，像撒了把碎月光。
"第九道雷劈在卯时三刻。"老者将焦黑的木头掷进火塘，木芯爆出淡金色的火星，竟似有龙吟隐隐。柳明川扑火时掌心烫出血泡，却死死攥着那块带龙鳞纹的木料——木纹里嵌着半片焦叶，叶脉竟与残片断纹严丝合缝。
寒窑里飘着生漆与鹿角霜的苦香。柳明川调制的"冰裂纹腻子"要经七七四十九道捶打，每捶一下，都能看见他映在泥墙上的影子跟着震颤。当他第十三次刮掉失败的断纹时，窗外暴雨突然砸在窗纸上，他望着琴坯上蜿蜒的水痕，忽然抓起阿青的手："去搬冰块！"
三九寒天，师徒俩在院子里掘出三尺深的雪坑，将琴坯裹着棉麻埋进去；大暑时节，又把它放进陈年地窖，让阴湿的地气慢慢啃噬木性。第七次开窖时，阿青看见师傅鬓角的白发已如霜雪，而琴坯表面，正浮出蛛网状的细小裂纹。
"用野猪鬃蘸鹿角霜，顺着纹路擦。"柳明川的声音像老琴丝般沙哑。当第八遍大漆刷上去时，晨光恰好漫过窗棂，在琴面上织出朵朵红梅——那断纹竟比古谱里画的更鲜活，像是每道缝里都住着个春天。
上巳节的瘦西湖飘着柳絮。当《幽兰》第一声泛音掠过水面，二十一根丝弦震落了柳明川肩头的白霜。琴声淌过二十四桥时，湖心里突然炸开银亮的水花——七尾锦鲤跃出水面，尾鳍划过月光，在琴音里游成一道银河。
盐商的银票在风中簌簌作响，柳明川却将琴匣推给了人群外的素衣少女。她腰间的玉佩刻着"雷氏"二字，与琴腹内的铭文"凤鸣"遥遥相对。少女指尖抚过琴面时，柳明川看见她眼里闪过一星火光，像极了蜀道岩洞里的篝火。
子夜的工坊静如古潭。柳明川摸着新制的蕉叶琴，忽闻环佩声碎。少女放下的粗布包裹里，半卷《雷氏斫琴诀》泛着陈墨香，书页间夹着片焦叶——正是三年前他在秦岭雪夜遗失的那片。
